深夜读文有心人

睁眼的那一刻起，她知道，自己又活过来了。心脏在胸腔里“咚咚”跳动着，从未感觉到如此的鲜活。母亲激动地不停抹泪，父亲双手合十一遍又一遍念叨“老天保佑”。她想笑一笑，却感觉肌肉是麻木的，不知是麻药的药性残留，还是因为太久没笑，肌肉记忆自动删除了。

病房和她刚住进来的时候有点不太一样，病友的面孔一大半变得陌生。比她大三岁的隔壁病床的病友，那个原本在一家外企上班马上要升职为主管的“小马哥”，昨晚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去世了。从她住进病房就一直把她当孙女儿的王大娘，三双儿女终于在两天前聚齐，但是老人家再也没醒过来。还有那个2号床长得像陈道明的帅大叔，也消失了……自己是幸运的，鬼门关走一趟，阎王爷动了恻隐之心。

视线扫到门口，心脏突然跳得很快，呼吸也急促了起来，她蹙眉，难不成还有排异反应？一个身形微胖的男子站在门外，不知道在看谁，圆脸盘，头发有些凌乱，满下巴胡茬，穿一件卡其色外套，牛仔裤，棕色皮鞋。奇怪，自己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观察那么仔细，但是越想越觉得面熟。她突然灵光一现，那个男人长得很像卡通形象加菲猫嘛！她为自己的发现而得意，忍不住想笑，咧了咧嘴，心跳慢慢平稳了下来。

说来也怪，往后总能在各处看见他。有时是在院子里晒太阳，他就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，时而把目光投来；有时在走廊遇上，打个照面；有时他又出现在门外，有意无意望向病房。也未见他来探望谁，不知是谁的家属，来的时间也不固定，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样子。遇见的次数多了，见面时她也会微微点头。

“燃燃，东西收好了吗？出院手续已经办好了。”爸爸在催促了，她最后看了一眼病房，轻轻带上门。医院的一瞬间，她深呼吸一口气，重获新生的感觉真好。平日让人烦闷的拥堵交通、刺鼻尾气、随处可见的小广告都变得可亲了起来。这都是真实生活的一部分呀，只有活着才能真真切切体验得到。

出院后，生活恢复了正常。她在家又待了些日子，老觉得心头有什么压着，心烦意乱，于是决定出门转转。

看着林立的高楼，站在人群中，虽处闹市，心情却舒缓不少。难道是身体里住了一个爱凑热闹的小鬼，沉寂太久把它憋坏了？只是方位判断能力好像变差了，大病一场成了路痴，不知要去哪儿。兜兜转转，鬼使神差，医院。

抱着“既然来了那就进去看看”的心态，她来到了熟悉的病房，病房里的面孔果然又换了。生命无常，每一秒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如何，能活着实属不易。病房里的人来来去去，有些人走了就是永别。谁也来不及跟生命好好道别，仓促之中，一个个姓名就变成一个个符号。

护士还记得她，对她笑笑继续忙去了。她把住院时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，不知为何，从前医院，现在对它却有些恋恋不舍。还会遇见那个人吗？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，那个时常能碰见的陌生男人，因为一张酷似加菲猫的脸让她印象深刻，她似乎有点想见到他。转了一圈，医院还是老样子，只是院子里的银杏更黄了，有人在树下拾白果，风一吹，有银杏叶飘落下来。

在家闲赋多时，身体恢复得也差不多了，她决定找份工作。但大部分简历都石沉大海，偶有几个面试通知，她都精心准备，但无一例外落选。生活又在给她出难题了，可是已经经历了生死轮回，这点困难又算的了什么。

一天，又接到电话通知面试，虽然不太记得自己应征过这个岗位，还是抱着希望去了。接下来一切都出乎预料的顺利，仿佛之前的屡屡失败都在为此做铺垫。部门主管得知她做过手术，对她也格外关照。好在工作也不算太累，同事都很友好，一切按部就班，可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空落落的。

有时不自觉会想起那只橙色的胖猫，于是她特意花了一个周末，把所有加菲猫的电影和动画都看了一遍。加菲一口气吃了巨量的意大利面，把主人乔恩气晕过去，乔恩气哼哼地对这只肥猫说：上帝啊，我到底要拿你怎么办才好呢？加菲冷静地回答：Loveme.Feedme.Neverleaveme.看到这里，她心里像被什么击中，忽然流出了泪来。这到底是为什么，她也说不清，那个长得像加菲的男人已经开始出现在她的梦里，她却对他一无所知。

再见到他好像不是偶然，当他出现在公司楼下的时候，她隐隐觉得就是在等自己。她挪不开脚步，定定望着他，看他一步步向她靠近，心急促跳动了起来。

脸上的胡茬已经刮干净了，头发剪短了，好像瘦了些，他穿了件皮夹克，比之前精神多了。

“苏燃。”他清楚地叫出了她的名字。

晚饭在一家西餐厅，餐厅里有一只黄毛的肥猫，喜欢慵懒地靠在沙发上，客人来了也不肯让。

她假装给猫顺毛不敢看他，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。她有点紧张，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
“还记得我吗？”他开口。

她点点头，又摇摇头。喉咙像被堵塞了一样。

“明天有一部新上映的电影，我来接你下班吧。”他的口吻就像在跟一个相熟多年的人对话。

她点点头。

直到第二天坐在电影院里，手拿着爆米花和可乐时，她都有点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的。自己真是胆大包天，这么轻信了一个陌生人。她转头看了看身边人，情绪有点复杂，这算是约会吗？他正看得入神，荧幕的光投在脸上明明灭灭，看不出什么表情。

后来，他时不时会带她去吃饭、看电影、逛街、听音乐会……总是他约她，她每次都欣然前往。对于他的出现以及这一切，她从来没有问过为什么，她想既然上天这样安排，定有它的道理，那就随缘发展吧。相处的时光很愉快，兴趣爱好口味都差不多，即使她不了解的领域，他也能带起她的兴趣，而她琐碎的生活事，他也乐于倾听。

可是慢慢她发现，无论去哪儿做什么，他从来不会牵她的手，也没有拥抱更没有亲吻，即使他们现在已经能熟稔地互开玩笑，甚至分享同一块牛排。唯一亲密的动作就是过马路时他轻轻拉扯她的衣角。她也想过这到底算什么，赌气不赴他的约，他从不恼，下次依然约她，去不去也随她。

几次试探后她挫败了，发誓不要再与他联系。她自嘲地安慰自己，别人从未对你表露过心意，也从未许诺过什么，是自己误会了罢。家里安排的相亲，她不再拒绝，但是阅人无数，始终找不到感觉。

没有人像他，也没有人比他更好。

她总是梦见他，有时是在厨房做菜，有时是在电脑前专注工作，有时是在熬中药。两人之间并无对话，所有的画面里只有他一人，她默默看着。醒来心里空荡荡，隐隐惆怅，她把时间更多地花在工作上，不愿去想。

越是不属于自己的，才越是觉得可贵吧，人都是这样。她沮丧地承认了这一点。

一段时间没联系后，他不请自来，没有责问，只说再带她去个地方。

车开下绕城高速，进入郊区，虽然不知要去向何处，但是对他却一直有种莫名的信任。反正他连自己豆腐都不肯吃，那最坏能坏到哪儿去呢？她哑然失笑。

左拐右拐，车开到了墓园。拾级而上，在一处墓碑前停了下来。

他久久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。

看他许久没有动静，她轻轻咳嗽了两声。

他缓过神来，用手背揉了揉眼睛。“她叫茉莉。”他顿了顿，声音沙哑，“你的心脏是她的。”

她无言，脑中飞速地闪过很多镜头，终于知晓这其中的缘由。原来真是一场天大的误会，误以为对方的好意，却只因自己的身体占有了一颗别人的心脏。而那莫名其妙的“缘”，也不过是他为了另一个人制造的相遇。

虽然如此，可是并没有想象中的难过，心里依旧对他爱意满满，只是愈发好奇。死后也能让他如此念念不忘的人，一定有过刻骨铭心的爱吧。

年10月28日，时间永远定格在这一天。我和茉莉已经断断续续吵了三个月的架。当然也不完全算是吵架，有时候是冷战，有时候她跟我吵我不说话，总之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谈谈没有坐下来一起喝杯咖啡了。我每天忙得焦头烂额，偶尔腾出空闲，也并不能多陪陪她。她很爱我，我很肯定。我很爱她，她不相信。

那时候的她整夜整夜失眠，胃口变得极差，特别易怒，有时候又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。吵架的内容无非是关于我爱不爱她，为什么不能挤出一点点时间陪她。她哭了很多次，电话里哭，见面还哭，也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。我手足无措，以为只要忙过了这段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，所以加倍工作，希望能早点把这阶段的工作忙完。

那天茉莉一反常态，画了个漂亮的妆，脾气极好地约我出来坐坐。我见到她的时候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，她把蓄了多年的长发剪了，露出了白皙的脖颈。茉莉无论什么样都好看，只是我还不能接受她把头发剪了，她的长发是我最美妙的记忆，飘飘如仙。有时候发梢扫过我的脸颊，酥酥痒痒的，让我忍不住想吻她。

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默，我们各怀心事。好不容易吃完了，茉莉看着我，递给我纸巾，轻轻地说：“我们分开吧。”

我一瞬间晃神，纸巾飘到了地上。我假装没听见她说话，当她在说气话，并不理她。

“不要再互相折磨了，这样的日子再也不要有了。”茉莉的眼睛晶莹闪烁，“其实你根本不爱我对不对？”

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，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：“茉莉，你别这样。”

“我爱你我爱你呀。”茉莉竟然在笑，明艳动人的笑。她一字一顿地说：“可是我恨我爱你！”

说完茉莉冲出餐厅，这一分钟开始，整个世界都变了。

这是她预谋许久的，对我的报复。我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签署了遗体捐献，我更不知道她已经看了很久的心理医生。还有她偷偷藏在我钱夹里写给我的情书——直到我把她的照片拿出来时才发现。她说要送我的银杏标本，我一直忘了拿，但是我看到它出现在我的笔记本里……天啊，我忽略了太多。

她死后第三天，我收到了她的头发——绑成了麻花辫，装在长方体玻璃容器里。我欲哭无泪，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般，茉莉到底有多恨我，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子。

她的心脏很快找到了适配对象，也是一个女孩儿，和她是完全不同的类型，但是眼睛有点像她。我敢发誓，茉莉的眼睛是天底下最好看的，只是这个世界上再也看不到了。

我远远地看着那个叫苏燃的女孩儿康复，医院，但是从来没有跟她讲过话。我清楚的知道，她不是茉莉。我在乎那颗心脏，我想让它开心。

得知她在找工作，我让朋友给她安排了一个比较轻松的岗位，这样我也方便实时知晓她的近况。

她是陌生的，我并不爱她，可她又是茉莉生命的延续，我爱她。我在这种矛盾中一直纠结着挣扎着，最终感性战胜了理智，我有必要去见她。我真正见了她后，才惊异地发现她和茉莉的相似。我们的喜好兴趣口味都差不多，茉莉感兴趣的她也感兴趣，茉莉不喜欢的她也不喜欢，而且我们总有话聊，有时我甚至觉得站在我身边的就是茉莉。可是每当我想要靠近她，我闻到的不是茉莉身上特有的香味，便会清醒过来，她是她，茉莉是茉莉。

我带她去了曾和茉莉去过的每一个地方，看了茉莉喜欢的摄影展，吃了茉莉嘴馋的美食，我希望她开心，只要她开心。

但我错了，她并不开心。渐渐的她开始拒绝我，她去参加恶俗的相亲，她主动要求加班，她不再理我。我知道她在想什么，可是我不能。

考虑了很久，我觉得应该把事实告诉她。她对我的心意我并非不知，然而那毕竟不是真切的，那是茉莉的心脏，带着茉莉的感情。

我带她去见了茉莉，跟她坦白了一切。我承认我是自私的，除了茉莉，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。出乎意料，她很平静地接受了，我松了一口气。

临别时，她让我给她一个拥抱作为对过去的告别。

我将她拥入怀中：“苏燃，要开心。”

她看着我，笑意盈盈。

我在她额头轻轻一吻，世界要重新开始了。接下来的每一秒，都是新生。

车灯闪烁，夜色动人，许久没觉得这座城市如今晚一般美好。音乐电台，张国荣的嗓音倏尔传来：

寂寞也挥发着馀香

原来情动正是这样

曾忘掉这种遐想

这麽超乎我想像

但愿我可以没成长

完全凭直觉觅对象

模糊地迷恋你一场

就当风雨下潮涨

如果真的太好如错看了都好

不想证实有没有过倾慕

是无力或有心像谜像戏

谁又会似我演得更好

从眉梢中感觉到

从眼角看不到

彷佛已是最直接的裸露

是无力但有心暗来明往

谁说这算是情愫

回到家中，习惯性地伸手摸向口袋，掌心触碰到异物。

隽秀的字迹赫然在目，脑海里顿时浮现苏燃盈盈巧笑的模样。

“茉莉，是你吗？”

安静的空气里，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，一声一声。

一声一声念出来：

只—怕—有—心—人。

作者丨沙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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